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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攸然卻也沒有被激怒,反倒笑了下:“過獎了梁總,有段日子沒見了,不想敘敘舊?”

梁弋周眉頭一挑,擡眸時,幽暗燈色在眉骨下方落成陰影。

“我沒有這個習慣。”

方攸然噢了聲:“可我倒挺想見見我們小師妹呢。也挺久沒見她了,你知道她現在在哪兒麽?”

他話說的輕巧,目光始終牢牢盯著梁弋周,不放過任何一絲波動。

梁弋周沒說話。

一時間,空氣冷了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梁弋周忽然深深笑了。

“我對見陌生人更沒有興趣。”

氣氛微妙而緊繃,不太對竅。

陸以昊靠在座椅深處,眼珠咕嚕嚕從左轉到右,來回觀察。

唯恐天下不亂是他特性尤其新上司要今晚真鬧出點什麽明天可不就不用走了嗎!

但轉念一想,這喝酒地可是自己選的,以後梁弋周要算賬,可不得算他頭上?

得罪梁弋周事小,得罪他爹事大。

“哎,別理他,這人說話就這樣,”

陸以昊沖方攸然道:“這樣,今晚你們隨便喝,算我賬上吧。”

話音剛落,一聲嗤笑,伴隨著椅子輕拖地的聲響。

陸以昊轉頭一看,他爹口裏處事穩健耐心蟄伏的天才直接甩手走人了。

好嘛。這大爺作風,連友好社交都做不到!

他趕著看熱鬧,也起身走了。

走之前,還被方攸然往手心塞了張名片。

——小陸總,你在那兒待屈才了。以後想換地試試,可以來我這。

對方頭發梳的一絲不茍,彬彬有禮,十分紳士。

陸以昊滿意點頭。

是嘛,這才符合正常社交的流程。

陸以昊追出去幾百米,看到人在不遠處的路燈邊靠著。

短短一兩分鐘,兩撥人上去要聯系方式。

有男有女,不過都很快離開了。

陸以昊走過去,不無幸災樂禍:“梁總,真招桃花啊您。”

梁弋周涼涼看他一眼。

“行李準備好了?”

陸以昊理直氣壯:“我有人幫我搞啊,今天是我自由前最後一夜,我可是要通宵的我提前跟你說過!”

“自己玩兒吧。”

梁弋周沒再理他,轉身沿著街沿走了。

陸以昊不著調,可是個人精。

察覺到對方好像是真生氣了。

他給另一個即將同行的上司徐淵打了個電話。

徐淵聽到‘生氣’兩個字就不再繼續了,安撫他:“你去玩兒吧,梁弋周不會生氣的,他只是脾氣比較操蛋。”

“他不是跟我生氣,是遇到了個……什麽方什麽的。”

陸以昊撓撓頭,有點尷尬:“我拉梁總去喝了杯。”

徐淵一頓,似乎是倒抽了口涼氣,掛到一半的電話又送回耳邊。

“他們說了什麽?”

**

上海飛隴城三個小時,這次預計要待一周,要調研的項目有政府牽頭想發展轉型的,想集合了大型機構想選一家幫忙管理引路,也有梁弋周和徐淵個人感興趣的,剛好在省內其他城市。

落地後馬不停蹄投入工作。

第三天下午開完會才有了空,招商局的負責人說附近有食品文化節集會展,決定吃飯前帶著大家逛逛,順便休息散心一下。

梁弋周本來不想去,被徐淵架上了中巴。

倆人坐倒數第二排。

“我知道這是你老家,看看變化不好嗎?就想在酒店窩到天荒地老啊?”

徐淵壓低聲音:“有些事害怕是沒用的,要是有緣了不還得碰上?沒緣了你就是一條路走著也撞不著。”

梁弋周冷笑:“害怕?害怕什麽?”

徐淵頗為同情地拍了拍他肩:“被女人甩了不可怕,但是心靈陽痿不可取,——”

“什麽?什麽陽痿?誰陽痿了?”

坐最後排的陸以昊一個激靈,腦袋還蒙著,已經湊到了兩人椅子中間:“怎麽了?什麽八卦讓我也聽聽?”

梁弋周懶得跟他倆掰扯,直接換了位置。

眼不見心不煩。

***

趁著店休,崔鈺給原馨也請了幾天假,崔鈺帶著她去參加了個集市,是今年隴市最大的食品文化節的一部分,市裏今年開始要大力發展文旅,招商引資,投入的精力不小,這節雖然只辦三天,但人流量不可小覷。

她早早申請了。

攤位本來抽中在 B 區,卻被臨時換到了 E 區,在盡頭拐角的位置,很多人都不會逛到這裏。

崔鈺打電話問過,卻只得到官方回答。她坐回椅子上,不想吵醒一旁睡覺的原馨,只能無聲地嘆了口氣,揉了揉太陽穴。

大意了。

小地方人情緊密,但用得上人情的地方未免也太多了。權力在人情這張網上無聲無息地伸出細密觸角,是人就會被影響。

集市活動三天,她本來提前備了很多料,打算做 300 份左右水果類甜品的。

可備都備了,她還是做了。第一天結束,E 區人流量如她所料的冷清,幹脆把剩下九十份送給了其他攤位的老板。

這不是最煩的。

集市第二天,有之前來她店裏找過茬的混混,又叼著個煙來她攤位前嬉皮笑臉了。

“老板,你賣爛水果還敢來這啊?不會影響我們市裏形象吧?”

這幾天都是早上四五點起的,原馨睡眠淺,被迫跟著一起熬。

崔鈺抱著睡眠不夠的原馨,把耳機飛快塞進孩子耳朵,壓低聲音:“麻煩滅一下煙。”

混混切了聲,他現在算是被正規軍收編了,難得上頭的俞哥派任務讓他幹擅長的事——

還給錢!

錢壯人膽,混混來了勁,在她臉上撲了口煙。

“你他媽管老子,這裏有寫不給抽嗎?給老子指出來!”

室外場合,這邊人都愛抽,確實沒有。面前的黃毛手裏夾了支硬黃蘭州,姿態囂張。

崔鈺沈靜地看著他。

見她不說話,周圍人也不想多事惹麻煩,黃毛夾著煙的右手舉高,在空中虛點了點,終於用上了存過的非主流語錄:“津南津北一條街,打聽打聽誰是爹——”

一道陰影忽地覆上。

黃毛話沒說完,手裏突然空了,“他媽的——”

這話也只說到一半。

黃毛轉頭,看見個很高的男人,黑色沖鋒衣,深色工裝褲。

逆光下,也看不清來人的臉,對方高到壓迫感十足。

“伸手。”

對方的聲音不高不低,命令感很強。

雄性之間有種非常原始的比拼,第一眼就能打量出來。

黃毛遲疑半秒,照做。

對方把煙撚滅在黃毛掌心,動作利落,壓根沒留反應時間。

“啊——!!”

黃毛反應過來,捂著手痛叫著跳起來。

男人退了半步,看著人弓背跳得像蝦子,眉頭微挑,輕笑,透著散漫的不屑。

“有小孩兒的地方,抽什麽煙,要裝別在這。”

很快,有個穿休閑西裝的年輕人趕過來,繞過破口大罵的黃毛,微笑著給周圍人頷首抱歉,氣質稱得上如沐春風。

轉頭,徐淵咬牙切齒地捏著他肩:“你沒事吧你?”

梁弋周聳肩,滿不在乎。路過黃毛時又冷不丁加碼:“對了?你沒媽嗎,長著嘴不會說人話啊?”

“老子今天不幹死你!”

黃毛幾乎要氣撅過去了,沖上去就要抓住他領子。

……

簡直一場鬧劇。

眾人瞠目,聞聲圍來看戲的人越來越多。

徐淵嚇得趕緊把人分開,正準備抓著他趕緊離開,忽然想起被驚嚇到的核心人員。

在良心的驅使下,又抓著祖宗返回攤位,給那個抱孩子坐回椅子上,明顯因為局促而安靜下來的母親道歉。

“實在不好意思啊,給您添麻煩了。”

徐淵知道這些做小本生意的老板,爭取這次集市機會也不容易,面對沖突第一時間更願意息事寧人,不想撕破臉。

梁弋周倒好,回老家這趟心情指數極低,今天更好,簡直是混混血脈覺醒了。

“抱歉啊,我不是有意的。”

梁弋周也恢覆了正常社交水平,收起了玩世不恭,笑得眼微微瞇起,瞬間沖散了五官線條過於鋒利帶來的淩厲感。

他對低頭看攤位上滿滿當當、沒賣出去多少的甜品和果脯,隨口道。

“我這邊朋友多,您——”

“不用。”

戴著口罩的年輕母親輕聲開口,截斷他。

她低頭,看著懷中女孩兒,只露出發旋,聲音比剛才更低。

“想要你們拿一盒走就好。”

“那我多拿幾個,謝謝。”

徐淵順手掃碼付了錢,用手肘撞了下梁弋周,示意他多挑點。

梁弋周沒動。

他站在原地,悶熱的夏日晚風吹來,吹得黑色衣角微微掀起。

“怎麽了?”

徐淵感覺到異常,扭頭看他,緊張地蹙眉。

偏偏原馨此時醒了,像一尾捉不住的小魚,正要從崔鈺懷裏掙紮下來。

崔鈺懷裏沒了孩子,於是慢吞吞擡頭,摘了口罩。

“隨便選。”

她從椅子上站起來,對著兩人禮貌頷首,也恢覆了正常社交水平,一雙杏眼溫柔瀲灩:“是我該謝謝你們。”

徐淵:“不用不用——”

“拿吧。”

梁弋周說。

“她欠的,該拿就拿。”

語氣客氣冷漠,視線從旁邊的原馨掃一圈,轉回來,落到她身上,舉重若輕,毫不在意。

孩子。

這顯然是孩子。

梁弋周:“恭喜。”

崔鈺頷首:“謝謝。”

下一秒,梁弋周轉身,大步流星地離開。

徐淵的問話從身後遙遙飄來。

“哎是你自己說要的你又不選蛋糕啦?!”

**

崔鈺晚上八點半收的攤,比前一天早一小時。

有穿藏藍色夾克的主管來過,詳細咨詢了她傍晚發生的事,崔鈺還沒來得及開口,其他攤主已經一擁而上,七嘴八舌,繪聲繪色描述了一遍。

“行,我知道了。我們一定會督促嚴肅處理,各位看見不文明的現象,也可以及時出手制止舉報。”

幾句官話後,等人群散了,這主管才又嚴肅看向崔鈺:“走吧。”

主管走馬上任第五年,頂頭上司是招商局的領導,今年的重點是招商、安商、富商加城市系統轉型,白紙黑字寫著呢,重點是轉型。跟這些投資機構打交道,再選出合適的組支基金交給人家管,最好手把手幫著辦成產能落地這事,算是目前的重中之重了。

今晚這意外當事人,是盛頤創投的兩名 GP,雖說人家本來也有項目要考察,但看一眼那履歷,那人脈,願意在這待上一周,怎麽著都算貴客了。

今天開完會正好有空,本來想帶著這批貴客看看活動,休息散心,結果就遇上了這檔子事,跟一混混杠起來了。

領導聽完太陽穴都要冒煙,無數糟糕案例從腦海飛過,生怕人家一拍屁股、帶著壞印象連夜飛走了,趕緊把兩位合夥人拉去單獨擺了桌飯。

擺飯擺飯,自然要集齊當事人。

崔鈺也得在。

她有了心理準備,一推門,紅木圓桌坐著幾個人,一打眼掃過,也沒太驚訝。

說是飯局,也不是來吃飯的。

第一件事,就是被主管推著過去好好謝人家。

——態度要好,尊敬一點,要是有條件最好感情充沛一點,要是忍不住掉了眼淚也沒事,要表現出我們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的心吶。

崔鈺被推到跟前,再次站到了對方跟前。

他坐著,坐姿稍顯散漫,指尖在桌面依序輕敲,有一下沒一下。

那雙黑眸打量起人,已然陌生許多。

褪色的驟然變鮮明。

像很久前一場漫天雪色,再次現出原色,變得刺目,也顯現出令人不安的痕跡。

記憶倒退留下的。照在雪地上的光影,是明與暗摻在一起。或許寫作記憶,讀作厄運。

崔鈺垂了幾秒眼,最終擡眸。

平靜地看向他,伸出手。

“今晚,非常感謝您。”

周圍有什麽附和或催促的聲音,她也聽不太清。

他這張臉是很大的幹擾項。

梁弋周把她的手晾在空中足足半分鐘,最後才站起來,不輕不重地握住,一貫的笑意,輕佻又玩世不恭。

“不用,順手。”

手心交握的瞬間,幹燥溫熱與冰涼柔軟交觸。

男人的指腹與虎口有繭,觸感清晰磨人。

這並不奇怪,梁弋周不是嬌生慣養的大少爺,他也從不避諱這一點。

崔鈺出神很短瞬間,垂眸凝視。

只是這些磨人的繭與指尖,曾經游走過其他地方,用手指摩挲對方的疤痕,在夏夜蟬鳴中汗濕著糾纏,把所有惱人話語吞沒在含糊不清的吻裏,指骨與脊椎相觸,指甲從溫熱結實的背上劃出血痕。

曾經,手的作用是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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